1 时光刻痕
许晴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,手指无意识拂过眼角。十五年了,时光终究是留下了印记,几道细纹悄然攀爬,无声诉说着流逝的光阴。她身上是一件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,剪裁合身,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蕾丝,衬得她气质温婉沉静,却也透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。她转身,看向坐在窗边小沙发上看报纸的姜明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。
“老公,我这样穿,会不会太正式?”她拉了拉裙摆,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。
姜明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,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,那眼神平静无波,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。随即,视线又落回密密麻麻的文字上,只淡淡地丢过来一句:“挺好的,不会太扎眼。”
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。那“扎眼”两个字,轻飘飘的,却像细小的冰针,猝不及防地扎进许晴心里。她知道他在介意什么,从上周那张烫金的高中同学聚会请柬送到家里开始,姜明周身就笼罩着一层低气压。源头只有一个名字——林峰。那个曾照亮她整个懵懂青春的少年,那个阳光耀眼、占据了她所有心跳记忆的初恋。后来他远渡重洋,她嫁给了沉稳可靠的姜明,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按部就班、细水长流地过下去,直至白头。
可林峰回来了。十五年后,猝不及防地,回到了这个有她的城市。
2 旧情复燃
聚会地点选在市中心一家颇有格调的私房菜馆。许晴踏进包厢时,喧嚣的人声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。老同学们变化都很大,发福的、谢顶的、意气风发的、满面风霜的,十五年的人世浮沉清晰地刻在每个人脸上。班长眼尖,第一个看见她,热情地挥手:“许晴!这边!哎呀,真是好久不见!”
她笑着点头回应,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,在攒动的人头间急切地梭巡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。最终,定格在靠窗角落的那个身影上。林峰独自坐着,手里把玩着一只玻璃杯,侧影对着喧嚣的人群。
他比记忆中高了些,肩背宽阔了,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尽,沉淀出一种成熟男人的清峻轮廓。眉眼依旧是记忆中的深邃,只是眼角添了细纹,眼底沉淀着些许挥之不去的疲惫,像长途跋涉后未曾卸下的行囊。时间将他打磨得更加内敛,却也似乎带走了当年那份灼人的光彩。
“许晴,看什么呢?”班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,恍然,“哦,找林峰啊!喏,在那边!这家伙,回国也不声不响的,要不是这次聚会,我们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呢!”
班长的大嗓门惊动了角落的人。林峰闻声转过头来。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,精准地落在了许晴脸上。那一瞬间,包厢里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他站起身,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,眼神复杂难辨,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了几秒,空气都变得粘稠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许晴的心跳漏了一拍,随即又狂跳起来。她努力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,走了过去:“好久不见,林峰。”
他微微颔首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才淡淡地开口:“你气色不错。”
很寻常的一句寒暄,甚至有些疏离。许晴却觉得脸上微微发烫,她垂下眼睫,掩饰着瞬间的慌乱,只回以更轻的一笑:“谢谢。”
聚会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加热烈。推杯换盏,嬉笑怒骂,回忆着当年教室里的鸡飞狗跳,感慨着如今生活的柴米油盐。许晴坐在喧嚣的中心,努力融入这久别重逢的热闹,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应和着大家的调侃和追问。然而,她的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,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安静的角落。
林峰话不多,大多是听别人说,偶尔回应几句,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,但眼神似乎总隔着人群,有意无意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。每一次目光的短暂交汇,都让许晴的心弦骤然绷紧,她不敢对视太久,匆匆移开视线,生怕眼底那些被岁月尘封、此刻却翻涌不息的情绪,会无所遁形地被他看穿。那是一种混杂着遗憾、怀念、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,还有对眼前这安稳生活突如其来的动摇。她只能端起面前的果汁,掩饰般地小口啜饮,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,却压不下心头莫名的燥热。
聚会接近尾声,窗外已是华灯初上。许晴的手机屏幕亮起,是姜明的信息:“门口等你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拿起包,和众人道别。走出包厢门时,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。林峰站在人群边缘,正和班长说着什么,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,他抬起头,视线穿过尚未散尽的人影,再次落在她身上。没有言语,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。许晴心头一紧,慌忙转回头,快步走向门口,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,像是敲打在她自己纷乱的心上。
3 裂痕初现
姜明的车安静地停在路边。她拉开车门坐进去,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,姜明最近似乎抽得多了些。
“玩得开心吗?”他发动车子,语气听起来很平静,目光直视前方路面,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。
许晴系好安全带,靠向椅背,感觉身体和精神都有些虚脱般的疲惫。“还行,”她轻声说,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上,“大家变化都挺大的,聊了很多以前的事。”
“嗯。”姜明应了一声,没再追问。车厢里陷入沉默,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。但许晴能清晰地感觉到,这沉默之下涌动着某种压抑的东西。姜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,一下,又一下,那细微的节奏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,像无声的鼓点,敲在许晴紧绷的神经上。
回到家,空气里还残留着晚饭时煎鱼的淡淡香气。许晴径直走进浴室,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,也试图冲走聚会带来的纷乱思绪和林峰那最后沉静的一瞥。她裹着浴巾出来,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,却发现姜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卧室看手机或准备休息,而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。电视机是关着的,只开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,昏黄的光线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。他手里捏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许晴。她放轻脚步走过去。
“你刚才,”姜明没有抬头,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,带着彻骨的寒意,“你和林峰私底下联系了?”
许晴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:“没有啊。”她脱口而出,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姜明猛地抬起头,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,直直刺向她。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,带着浓浓的讽刺,把手机屏幕猛地转向她。
刺眼的白光让许晴下意识眯了下眼。屏幕上,赫然是她的微信聊天界面。最上面一条新消息,来自一个备注为“L”的联系人。头像是一张模糊的风景照,许晴却一眼认出,那是林峰当年最喜欢的挪威峡湾。
消息内容简洁得刺目:“今天见到你很开心,有机会再聚。——L”
发送时间,就在十五分钟前。
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许晴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“L”那个字母在眼前无限放大,带着冰冷的嘲讽。
“解释啊?”姜明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冰锥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,“是不是还对他有感情?这么多年了,许晴,你还是放不下他,是吗?”
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,那里面翻涌着被欺骗的愤怒、被轻视的痛苦,还有一种深沉的失望。这失望比愤怒更让许晴感到窒息。她看着他的眼睛,那句“我没有”卡在喉咙里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解释什么呢?说消息不是她发的?他会信吗?信了又能如何?他能相信她心里对林峰真的毫无波澜吗?刚才在包厢里,她那些不由自主的目光,那些加速的心跳,连她自己都无法欺骗。
在姜明越来越冷冽的注视下,许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眼睫,嘴唇动了动,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。沉默,像一块巨大的、冰冷的石头,沉沉地砸在两人之间,也彻底砸碎了客厅里那点残存的暖意。
那晚之后,家不再是那个温暖的港湾,而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冰窖。空气里仿佛永远悬浮着细小的冰碴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和刺痛。
姜明的疏离是全方位且无声的。他不再像从前那样,下班回来会兴致勃勃地分享公司里的趣事或烦恼,哪怕只是抱怨一句堵车。他沉默地进门,沉默地吃饭,饭后要么一头扎进书房,对着电脑屏幕直到深夜,屏幕的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;要么就靠在客厅阳台的角落,点燃一支烟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背影僵硬而孤寂。那淡淡的烟草味,成了这个家新的、令人窒息的气息。
他开始频繁地“加班”。电话里,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刻意压低的疲惫:“项目赶进度,你们先睡,不用等我。”最初几次,许晴还会温上一碗粥放在锅里,在客厅留一盏小灯。后来,灯不再留了,粥也不再温了。她蜷缩在宽大的双人床上,听着墙壁挂钟单调的滴答声,直到深夜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。而姜明回来时,身上往往带着更浓的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疏离的寒气。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,偶尔必要的交流也只剩下最简短的词汇,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在喊话。
而林峰的消息,却像投入这潭死水的石子,频率悄然增加了。许晴的手机屏幕,偶尔会在深夜亮起。
“许晴,最近怎么样?”很寻常的开场白。
许晴盯着那行字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犹豫了很久。最终,还是敲下回复:“挺好的,姜明最近工作挺忙的。”她刻意提到了姜明,像是在提醒对方,也像是在提醒自己。
隔了一会儿,消息又来了:“你呢?身体还好吗?”
胸口蓦地一紧。林峰知道她的事。去年单位例行体检,查出她乳腺有个很小的结节,医生建议观察,问题不大,但当时还是把她吓得不轻。她曾无意间在高中同学群里提过一嘴。而姜明呢?她记得自己拿着报告单回家,忐忑不安地递给他时,他只是扫了一眼结论,说了句“没事就好,别自己吓自己”,就继续看他的球赛了。此刻林峰这句简单的关心,却像一根细小的针,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某个被忽视已久的角落。
“还行。”她回复得更加简短,近乎敷衍。一种强烈的疲惫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她。
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,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回避。最终,只回过来两个字:“保重。”
许晴关掉手机屏幕,将它反扣在床头柜上。黑暗中,她睁着眼,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,心绪纷乱如麻。一边是姜明无声的冰冷壁垒,一边是林峰隔空传来的、带着旧日温度的关切。她像被困在夹缝中,动弹不得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4 命运转折
命运的转折点,总是来得毫无预兆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随意。
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傍晚,姜明比平时回来得更早。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书房,而是反常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电视开着,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,他却只是怔怔地盯着屏幕,眼神空洞,没有焦距。茶几上的烟灰缸里,已经摁灭了好几个烟头。
许晴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,看到他的样子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放下果盘,在他身边坐下,轻声问:“怎么了?今天这么早?”
姜明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,缓缓转过头,眼神聚焦在她脸上,里面是一种许晴从未见过的茫然和灰败。他扯了扯嘴角,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,却失败了,只留下一个苦涩的弧度。
“公司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,“裁员了。”
许晴的心猛地往下一沉,攥紧了手指: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经济不好,业务调整。”姜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,只有那眼神泄露了深藏的失落和无措,“整个部门……优化掉了。”他用了那个冰冷的、带着粉饰意味的词。
“优化”两个字,像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许晴心上。她怔怔地看着他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安慰的话显得苍白无力,现实的压力却像潮水般瞬间涌来。房贷、车贷、日常开销……姜明是家里的经济支柱,这根支柱,毫无征兆地,断了。
姜明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,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,有愧疚,有难堪,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。他勉强笑了笑,试图让语气轻松些:“没事,休息一阵,正好……再找找看。别担心。”
许晴想伸出手去握他的手,想说点什么,哪怕是“我们一起想办法”。但话到嘴边,看着他那强撑的、带着脆弱面具的侧脸,想到自己此刻同样焦头烂额的处境,那些话又沉重地咽了回去,堵在喉咙里,变成一声无声的叹息。她自己的麻烦,并不比他小。
公司里新来的那个竞争对手,手段凌厉,背景深厚。她呕心沥血跟进了半年、眼看就要签约的一个重要项目,上周被对方以更低的报价和更“灵活”的条款硬生生撬走了。部门会议上,领导虽然没有直接点名批评,但那失望和不满的眼神,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脸上。升职加薪的期望彻底泡汤,更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上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更让她措手不及,几乎将她彻底击垮的是——她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验孕棒上那清晰无比的两道红杠,像一个巨大的、荒诞的惊叹号,砸碎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假象。她坐在卫生间的冰凉地砖上,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小小的塑料棒,盯着那两道刺目的红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喜悦?在这个失业与工作危机双重降临的时刻?恐惧?对这个不合时宜到来的小生命?更多的是茫然和无助,像冰冷的海水,瞬间淹没了她。
这个秘密,像一块滚烫的烙铁,沉甸甸地揣在她心口,日夜灼烧。她不知道该怎么说,更不敢去想姜明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。她只能每天强撑着,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班,应付着同事间微妙的竞争氛围和领导无形的施压。回到家,还要面对姜明那日益沉默和阴郁的脸。巨大的疲惫感,像无形的藤蔓,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,勒得她快要窒息。
几天后,手机屏幕再次亮起。林峰的头像安静地躺在信息栏顶端。
“听说你最近不太顺利?项目的事,还有……姜明那边?” 他的消息总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,并不越界,却总能戳中她最脆弱的地方。许晴盯着那行字,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,微微颤抖着。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,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挣扎。身体里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,此刻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姜明的失业像一块巨石横亘在两人之间,冰冷而坚硬。家,早已失去了温度,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形的压力。
林峰的邀请,像黑暗房间里突然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光线,带着诱惑,也带着危险的气息。
“有空出来喝杯茶吗?” 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5 旧梦重温
许晴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晚姜明带回来的浓重烟味。片刻后,她睁开眼,指尖在屏幕上划过,敲下一个字:“好。”
约定的地点在一家远离公司、远离他们生活圈的咖啡馆,藏在一条安静的老街深处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落地窗,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点暖融融的气息。许晴推门进去时,林峰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,面前放着一杯清水。他抬起头,看见她,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,随即起身,很绅士地为她拉开了对面的椅子。
“谢谢。”许晴坐下,声音有些干涩。
侍者过来,她点了一杯最普通的柠檬水。林峰看着她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:“你瘦了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带着一种属于旧日时光的熟稔和关切。
许晴端起侍者刚放下的柠檬水,冰凉的杯壁激得她指尖一颤。她勉强笑了笑,避开他审视的目光:“最近……有点忙。”柠檬水的酸涩在舌尖蔓延开来。
“姜明……”林峰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还好吗?工作的事情……”
“他……”许晴只说了一个字,就哽住了。她能说什么?说姜明失业后更加沉默寡言,两人形同陌路?说家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?这些属于她和姜明之间的疮疤,她无法,也不愿在一个外人面前揭开,哪怕这个外人是林峰。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,用这个动作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窗外的阳光很好,街道很安静,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。但这宁静美好的表象下,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。
林峰看着她低垂的眼睫,看着她握着水杯、指节微微发白的手,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脆弱。许久,他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很轻,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投入了许晴死水般的心湖,激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。
“许晴,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沉重,“对不起。”
许晴猛地抬起头,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。那里面翻滚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,有痛楚,有挣扎,还有一种深沉的、几乎要将她淹没的……眷恋?
“这些年,”林峰的声音有些发紧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艰难地挤出来,“我一直没忘记你。”
轰——!
许晴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这句话,像一道惊雷,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伪装,也劈开了十五年来被她小心翼翼封存、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闸门。那些青涩的悸动、甜蜜的约定、分开时撕心裂肺的疼痛……所有被时光尘封的画面,此刻带着惊人的清晰度,汹涌地冲撞着她的理智。
她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就热了。她看着他,这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的男人,此刻近在咫尺,眼底是毫不掩饰的、浓烈的情感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委屈和冲动涌了上来。她想哭,想质问,想扑进这个怀抱里寻求一丝慰藉,逃离那个冰冷窒息的家。
然而,就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前一秒,她放在膝上的手,无意识地、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。隔着薄薄的衣料,那里似乎还感受不到什么,但一种奇异的本能,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,像一道冰冷的闪电,瞬间劈散了所有翻腾的情绪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,仿佛要将所有失控的情感强行压回心底深处。然后,她微微侧过脸,避开了林峰灼人的目光,再转回头时,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,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。她端起那杯冰凉的柠檬水,又喝了一大口,让那强烈的酸涩感充斥整个口腔,压下了喉咙里所有的哽咽。
林峰眼底翻涌的期待和痛楚,在她平静的四个字里,一点点凝固、黯淡下去。他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最终,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。咖啡馆里的钢琴曲,不知何时换上了一首更显忧伤的调子,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。
许晴放下杯子,发出轻微的磕碰声。“谢谢你的关心,林峰。”她站起身,声音依旧平静无波,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她没有再看他的表情,拿起包,转身走向门口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,有些刺眼。她推开门,走进那片光亮里,将咖啡馆里那沉甸甸的、带着旧日温度的氛围,连同那句惊心动魄的“没忘记你”,一起关在了身后。
6 决裂之刻
回到那个所谓的“家”,已是傍晚。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家具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,却驱不散满室的清冷和压抑。姜明罕见地没有待在书房或阳台抽烟,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电视没开,手机也没看,只是那样坐着,像是在专门等她。听见开门声,他抬起头,目光直直地投向她,平静得有些诡异。
许晴的心,没来由地沉了一下。她换好拖鞋,把包挂好,尽量自然地走向厨房,想倒杯水。
“去见他了?”姜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,不高,却像淬了冰,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。
许晴的脚步顿住。她没有回头,背对着他,沉默了几秒,才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承认了。她甚至懒得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,或许是直觉,或许……已经不重要了。
预料中的愤怒没有爆发。姜明只是沉默着。那沉默像是有形有质的重物,沉甸甸地压在许晴的背上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,如同实质般烙在她的后颈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许晴僵立在厨房门口,手心里沁出薄薄的冷汗。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、带着恶心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,小腹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坠胀感。她抬手,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。
“所以呢?”姜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,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的语气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,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。“他跟你说了什么?”
许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林峰那句“没忘记你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,带着灼人的温度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,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说什么?复述林峰的表白?解释那杯柠檬水?还是剖白自己那一刻的动摇和最终的选择?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,只会让这冰冷的残局变得更加不堪。
她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只是更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,仿佛要把所有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都揉碎。
姜明盯着她僵硬的背影,看着她疲惫揉额的动作,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,沉入了无边的黑暗。他看了她很久,久到窗外的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暮色吞噬,客厅彻底陷入昏暗。然后,他缓缓地站起身,动作有些迟滞,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。
他走到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昏暗中,许晴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。
“许晴,”姜明的声音响起,低沉、平稳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,缓慢而清晰地切割开两人之间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联系,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空气,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。
许晴猛地转过身,动作快得让她眼前一阵发黑,小腹的坠胀感骤然加剧。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阴影里的姜明,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,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在黑暗里竟奇异般地平静无波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你……”她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,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。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,又迅速褪去,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片轰鸣的空白。离婚?这两个字像惊雷在她脑子里炸开,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。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,争吵、冷战、漫长的煎熬,唯独没有想过,他会如此平静地、主动地,提出终结。
姜明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他看着许晴震惊到失语的样子,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他向前走了一小步,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,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探究:
“你不想离?”他问。
许晴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。不想离?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。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,看着这个她曾以为会共度一生、此刻却平静地提出分道扬镳的丈夫。那些共同生活的点滴、那些柴米油盐的温暖、那些争吵和好的瞬间……还有,她下意识地、颤抖的手再次覆上自己的小腹——那里,一个微小的、不合时宜的新生命正在悄然生长。
她张了张嘴,想大声质问,想歇斯底里,想告诉他这个孩子的存在,想用这突如其来的生命来挽留这艘即将沉没的婚姻之船。然而,话涌到嘴边,却在对上姜明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时,被彻底冻结了。那双眼睛里,没有了愤怒,没有了猜忌,没有了失望,只剩下一种心灰意冷的漠然,一种彻底放弃后的沉寂。仿佛他们之间的一切,早已尘埃落定,无可挽回。
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,任何解释、任何挽留、甚至任何情绪的爆发,都显得无比可笑和多余。告诉他怀孕了又能如何?用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去捆绑一个去意已决的男人?让他因为责任而留下,继续在这冰冷的坟墓里相互折磨?
一股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疲惫感,夹杂着尖锐的痛楚,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,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。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地堵在了喉咙深处,只剩下沉重的、无声的哽咽。她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,只是睁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姜明,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,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,砸落在脚下的地板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姜明看着她的眼泪,看着她的沉默,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,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。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,转瞬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。他没有再追问,也没有任何安慰,只是沉默地转过身,一步一步,走回了昏暗的客厅深处,将自己重新沉入那片无边的寂静之中。留下许晴一个人,站在厨房门口昏黄的灯光与客厅浓重黑暗的交界处,像一尊被泪水浸透的、绝望的雕塑。
离婚的过程,出乎意料地平静,甚至可以说是高效。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吵,没有锱铢必较的财产分割大战。一套两人婚后共同购买、仍在还贷的小两居,一辆普通的代步车,还有一些不多的存款。许晴几乎没怎么争辩,姜明也没有刻意刁难。仿佛那曾经承载着两人对未来憧憬的“家”,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冰冷和猜忌中耗尽了最后一点温度,变成了一堆可以冷静切割、分配的冰冷物件。
许晴放弃了大部分,只拿了属于她的那部分存款和几件有纪念意义的旧物。她拖着那个不大的行李箱,搬回了父母位于城西的老房子。父母心疼又无奈,小心翼翼地询问,她只是疲惫地摇头,说“不合适了,过不下去了”,便再不肯多言。老房子里熟悉的气息,带着旧时光的尘埃味道,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慰藉,反而像一个无声的提醒,提醒着她婚姻的失败和人生的狼狈。
姜明则搬进了公司附近一个租来的小公寓,一室一厅,简洁到近乎简陋。他很快在一家规模小很多的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,薪水不高,但足以应付房租和基本开销。生活像被强行按下了重启键,只是这重启后的画面,单调而灰暗。
林峰来找过她。在她搬回父母家后的一个周末下午。他站在老旧的居民楼下,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,身影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拉得很长。他看着她,眼神里有担忧,有痛惜,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。
“许晴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许晴站在楼梯口,看着他。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,露出光洁却带着倦意的额头。阳光有些刺眼,她微微眯起了眼睛。眼前的男人,曾经是她青春岁月里最绚丽的梦,他的那句“没忘记你”也曾在她死水般的心湖投下巨石。可是此刻,看着他眼中那份期待,她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疏离。
那些年少时的悸动,那些咖啡馆里翻涌的心绪,那些关于“如果”的隐秘幻想……在真正经历了婚姻的幻灭、独自承担着腹中生命的重量之后,都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。她不再是那个满心憧憬的少女,他也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。他们之间横亘着十五年的时光尘埃,横亘着姜明那张平静提出离婚的脸,横亘着她腹中这个正在悄然生长、却注定在残缺家庭里降生的孩子。
“我们……”许晴轻轻开口,声音干涩而平静,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落下的声音,“还是做朋友吧。”
林峰眼底那点微弱的光,在她平静的话语里,迅速地黯淡下去,最终熄灭,变成一片深沉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痛楚。他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挣扎了片刻,最终只是颓然地、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他哑声应道,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失落,还有一丝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。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许晴心头一悸,随即,他转身,一步一步,走进了阳光里,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。
许晴站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久久未动。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,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小腹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,像一条小鱼在深处轻轻吐了个泡泡。她下意识地抚上那里,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讯号。朋友?或许连朋友,也做不成了。有些界限,一旦越过,就再也回不到原点。有些感情,终究只能停留在泛黄的回忆里,与现实无关。
7 意难平
时间像一条沉默的河,裹挟着生活的碎片,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。三年时光,足以让伤口结痂,足以让生活重新找到它粗糙的节奏。
许晴挺过了最艰难的孕期,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,取名许念安。名字里带着她对这个孩子最朴素的期许——平安、顺遂,不必背负太多沉重的过往。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,靠着之前的积蓄和父母的帮衬,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,取名“晴安花坊”。每日与花草为伴,修剪枝叶,包扎花束,日子简单、忙碌,却也渐渐有了安稳的气息。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静和偶尔流露的疲惫,无声诉说着过往的痕迹。
姜明没有再婚。他的事业在辗转了几家公司后,渐渐有了起色,如今在一家业内颇有口碑的中型企业担任技术主管,薪水可观。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,甚至比离婚前更加“体面”。只是那份体面之下,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。
收到那张设计精美的婚礼请柬时,许晴正俯身在花店的操作台上,小心翼翼地为一束香槟玫瑰系上淡金色的丝带。请柬是姜明托人送来的。新娘的名字叫陈薇,附着一张小小的合影。照片上的女孩年轻温婉,笑容恬静,依偎在姜明身边,眼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毫不掩饰的幸福。姜明也笑着,那笑容温和,带着一种许晴记忆中很少见到的松弛感。
许晴的手指顿在丝带上,冰凉的卡片边缘硌着指腹。她盯着照片上姜明舒展的眉宇,看了很久。心底某个角落,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泛起一丝微弱的、难以名状的酸涩,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、近乎麻木的平静覆盖。她将请柬轻轻放在沾着水珠的玫瑰旁,继续手上的动作,将丝带打了一个漂亮的结。阳光透过花店的玻璃窗照进来,给花瓣和卡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
婚礼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,在一家临湖的星级酒店。草坪婚礼,布置得清新浪漫,处处点缀着盛开的白色玫瑰和浅绿色绣球。许晴穿着一身素净的米白色套装,独自一人坐在宾客席靠后的位置,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。她看着红毯尽头,穿着笔挺西装的姜明,牵着那个叫陈薇的女孩的手,一步一步,在亲友的祝福声中,走向鲜花拱门下的司仪。
他的侧脸线条比记忆中柔和了许多,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,目光专注地落在身边的新娘身上。那种专注和温柔,是许晴记忆里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。陈薇穿着洁白的婚纱,头纱在微风中轻轻拂动,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姜明,笑容甜蜜而满足,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。牧师念着誓词,他们交换戒指,在众人的掌声中亲吻彼此。一切都完美得像童话。
许晴安静地看着,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。心底那片沉寂的湖水,终究还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。有酸涩,有惘然,还有一种遥远的、对青春和“如果”的祭奠。但更多的,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,一种近乎释然的疲惫。她轻轻抚摸着无名指上那道早已消失不见的戒痕,那里光滑依旧,仿佛从未被任何东西束缚过。
仪式结束,宾客们移步宴会厅。许晴没有去,她悄然起身,沿着湖边的小径,慢慢地向酒店外走去。初夏的风带着湖水的湿润气息拂过脸颊,阳光有些晃眼。她走到湖边一棵高大的柳树下,停下脚步,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。
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。她拿出来,屏幕上是林峰发来的信息,只有简短的三个字:“你还好吗?”
许晴看着那三个字,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。湖边婚礼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,姜明温和的笑容和新娘幸福的眼神在眼前交替闪过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带着湖水微凉的清冽气息,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过,回复道:“挺好的。”
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,屏幕又亮了起来,林峰的消息紧接着跳了出来:“如果当年……”
许晴的目光在那省略号上停留了一瞬。如果当年?如果当年他没有出国?如果当年她勇敢一点?如果……无数的“如果”像水泡一样涌起,又迅速破灭。她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极淡、极疲惫的笑意。没有如果。时光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,所有的选择都成了定局,所有的错过都成了必然。
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未尽的思绪,指尖快速敲下两个字:“没有如果。”
发送。
然后,她关掉了手机屏幕,将那个小小的、承载着过去所有纷扰的盒子彻底合上。她抬起头,望向城市的夜空。深蓝色的天幕上,散落着几颗疏朗的星子,遥远而安静。晚风吹拂着柳枝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有些相遇,注定只是生命长河中的惊鸿一瞥。有些心动,终究只能沉淀为岁月深处的一声叹息。有些感情,像风干的玫瑰,美丽依旧,却再也无法鲜活。它们被封存在名为“过去”的琥珀里,带着永恒的遗憾和淡淡的香,成为心头一道愈合却永不消失的印记——意难平。
许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,转身,沿着来时的路,一步步走进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。她的背影挺直而孤单,却带着一种穿越风暴后的、沉默的坚韧。